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8月15日第1270期

  作者:罗时进 王志刚

  《学桴》是东吴大学学报的创刊号,于1906年6月出版发行。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随着一批具有现代意义的大学的出现,大学学报也相继诞生,而《学桴》则最先出版,标志出鲜明的领航意义。111年过去了,无论对研究高校学报的发展历史,还是研究学报与大学的关系,《学桴》都是一笔弥足珍贵的文化资源。

  

  创刊号初具基本规约

  东吴大学创办于1901年,其前身为1879年曹子实等人创办于苏州的存养书院(后改名为博习书院)、1882年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创办于上海的新式学堂中西书院(Anglo-Chinese College)、1896年孙乐文(David L. Anderson)创办于苏州的宫巷书院(Kung Hang School)。1899年博习书院并入上海的中西书院,1901年宫巷书院迁入博习书院旧址,由此东吴大学正式诞生。

  上述三个书院未见有自己的学报,然而在东吴大学创办两年后的1903年,一份标明为“东吴大学堂杂志”(Soochow University Annual)的《雁来红》出版了,时任校长的孙乐文在刊首写了《序言》,该刊发表了十多篇讨论中外历史、探究科学问题的学术性论文。其实,在一定意义上该刊已经具有了大学学报的属性,如果成为连续出版物的话,这就应该是我国大学学报的肇始了,只是不知何故,《雁来红》只出版了一期便戛然而止。然而,从中已经可以看出校方拟办学报的动向,就《东吴学报》本身的历史来看,《雁来红》的创办无疑是一段前史,也是《学桴》问世的先声。

  1906年6月,在东吴大学成立五年、多学科兼备的格局基本形成后,《学桴》应运而生了。这里要说明的是,创刊号的封面很特别,画着一艘张着“学桴”之帆的航船行驶在波涛之中,而桅杆旗上另写有“东吴月报”四字。显然“学桴”和“东吴月报”两个名称是兼用的,而后者更具有大学学报刊名的特征。从创刊号的《本报简章·名目》下的说明“本报命名《东吴月报》,系苏州东吴大学堂所刊发之杂志”来看,学报的正式名称当是《东吴月报》。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学桴》的名称呢?其间或有办刊者的商讨斟酌,也可能与首期必予明确揭示“学桴”之办刊宗旨有关。事实上,主用“学桴”与主用“东吴月报”之间是有所协调的。第二期即改名为《东吴月报》,连续出版了12期。而自1907年11月起,因需要将月刊变为双月刊,复又采用了《学桴》之名。然而无论如何,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是,自《学桴》诞生,东吴大学学报便正式问世了,自此,我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学报有了一个标志性的开端。

  一份学报是否为正规性创办,有一些必要条件,而《简章》体现其组织形态和运行方法,是学报“办之有据,办之符实”的重要标帜。《学桴》(《东吴月报》)有简章一则,分六款:“(一)名目。本报命名《东吴月报》,系东吴大学堂所刊发之杂志。(二)期数。月出一册,唯暑假、年假之际停出二期,全年共出十册,西历每月一号发行。(三)本报分图画、论说、学科、时事、译丛、丛录六类。(四)报价。订阅全年每份大洋一元二角,邮费在内。唯邮政不通之处,报民局递寄,信力自理。报费无论多寡,均祈按例先惠。又凡定报之函,寄费自给。(五)外稿海内大雅,如有鸿作登寄,尤所欢迎,原稿请惠寄苏州天赐庄东吴大学堂。(六)如蒙惠登告白,刊例不详载,函商、面议均可。”

  这六款以刊名和杂志属性开宗明义,同时说明了出版周期、杂志类目、公开发行的性质、报价、订阅和邮寄方法,特别是第五款“海内大雅,如有鸿作登寄,尤所欢迎”,表明学报用稿的开放性。最后,对刊登告白(广告类)的事项进行了约定。置于近代报章事业发轫才十多年的背景下客观来看,这一《简章》应该说比较周延了,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学报已具备了基本规约。当今学者往往以这些条款作为初创期大学学报《简章》的代表,是有识见的。

  

  

  发刊词为“学桴”彰明时代意义

  在研究我国大学学报史方面,《学桴》的发刊词颇为学者们注意。这篇鸿文由时任东吴大学中文总教习的黄人所写,署名黄振元。黄人是近代著名文学家、批评家,“惊才绝艳,一时无两”(范烟桥评语),所编《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显示出他文理兼通,博学多识。以他对一代又一代之知识和学术的深切理解,亲笔撰写《发刊词》可谓事得其人。

  《发刊词》曰:“东吴学堂成立者逾五年,西士谋刊行月报,以表学堂之内容,与当代学界交换智识。”这里对办大学学报的宗旨作了简明精要的揭示:学报应立足本校,承载学校的教育成果和知识创造,而学术文化的发展需要集天下之萃,故学报应具有开放的姿态,构建成与学界交换知识、展开学术互动的平台。1915年《清华学报》在第一期第二号的《小引》中也有“学报者,交换知识之渊薮也……苟以此册与各界各校之所出之伟著互相交换”云云,显然黄人对学报承载与交换知识的功能定位得到了肯定。很有意思的是,为《清华学报》撰写《小引》的杨恩湛与黄人一为武进人,一为常熟人,地望甚近,并且两人在学校皆负责中文部教务。黄人为前辈,时誉甚隆,杨恩湛在办学报宗旨方面受到黄人之说的影响,是不无可能的。

  与揭橥创办学报的基本目的相比,《学桴》发刊词为“学桴”释义尤其富于时代意义。其曰:“揽神州之苍茫,叩人间其何世。群虎眈视,涎兹禁脔,一狮欠申,皋其坠魂,劫枰待收,舞台难下。非所谓过渡时代乎?”“学桴者,预备过渡时代器具之一部分也。”这里强调当下正处于一个神州风云激荡时期,也是一个具有向“幸”与“危”(“过渡一词,幸词也,亦危词也”)发展多种可能的时期,要在天演之变中走向上一路,就必须增加积极的能量;而外来“输入之文明”与“元有之国粹”都有价值,应纳入教育的内容。

  这种对教育的期许,形象的比喻即乘桴。“桴意云何?束木以济也,大曰筏,小曰桴。桴之体甚拙,桴之用又甚狭,欲以此抵制十九祺(世纪)后之风潮,交通数万里外之文物,得无不知量乎?”然而“桴之为用,亦过渡器具中之过渡也,虽不能与黄龙青雀、铁甲金丁争万斛千里之长,而较诸徒涉佹济者,庶有一当焉。乘桴浮海,先圣之志也”。黄人强调,教育的功能虽然是有限的,但若缺教育之功则无以浮海;教育能够培元固本,使人富有超越性的思维视野和精神力量。

  对此他在《发刊词》中做了具体申述:“而何不以兵桴、以商桴;而何不以政治桴、宗教桴,而独有取于学者?盖兵商政教,皆备于学。则学者载种种桴之桴也,而又可谓合种种桴而所成之桴也。”这里的“学”既指教育内容、教育过程,也指经教育而积学的成果。一切具体的、抽象的知识,归根结底都在“学”中。换言之,只有经过多元知识教育及其学术文化的陶铸,才能够通过特定时代的航渡,驶向未来。

  如此,“学桴”的意义便浓墨重彩、淋漓尽致地彰显了出来。今天我们凝视《学桴》封面的绘图,其之所以用大幅版面描绘出“扬帆渡海”的壮观情景,而且在帆面上醒目地镌上“学桴”二字,编辑者的命意与慧心是不难理解的。

  

  起步后顺应大学发展之势而变

  《学桴》(《东吴月报》)作为东吴大学学报的创刊,一开始就得到了以孙乐文为代表的校方和以黄人为代表的教务部门及教授们的支持。编辑部人事方面,设有总主笔、副主笔、总经理、副经理,机构共设论说部、学科部、时事部、译学部、丛录部等,分别对应着不同的栏目。其职员主要由学生充任,教师以顾问名义作后盾,这一传统在之后陆续问世的其他一些大学学报中得到承延,成为我国大学学报初创阶段比较普遍的现象。

  从创刊号栏目的内容来看,论说、学科和译丛各类中学术论文刊载最多,也较有分量,除人文性较强的《劝学说》《女子教育》《万国公法论》等外,《心理学问答》《地理补义》《镀镍新法》《植物浅译》则具有较鲜明的理学色彩,显示出文理综合性学报的样态。时事部分,论者一般认为其新闻性、时事性较强,而学术性明显不足,这是一个事实,但作用亦不应忽视,如发表的《俄人东三省之势力》《日本在韩国之政策》《摩洛哥问题》等,实际上都聚焦于东亚与欧洲的“战争危机”,体现了《发刊词》“叩人间其何世”之义。这些内容在现当代学报、杂志上也许或归为补白,或不采用,但切近20世纪初的国内外形势视之,对“过渡时代”的重要事件和人间万象加以揭示,其启迪思想的价值与可读性兼顾,这应该看作我国初期大学学报的历史“底色”和“特色”。

  当然,筚路蓝缕虽可载史,种种不足自也不免。首先是篇幅不够。1906—1908年出版的《学桴》(《东吴月报》)为线装32开本,每页360字,每期35页上下,约刊20多篇文章,总共12000多字。作为学报,就比较单薄了。另外,作者群体单一。某一期上可能会发表同一作者的多篇论文,如中文教师稽健鹤为学报顾问,颇有才识,东吴大学《同学会歌》即为其手笔。他一人在第一期和第二期上就分别出现了4次和3次“作者名”,这说明学报起步时,学术准备和编辑经验都还不够。

  1913年后,《学桴》(《东吴月报》)进入新的发展期,杂志形态、内容都一再发生变化。主要体现在:1.刊名屡更,相继有《东吴》《东吴季报》《东吴学报》《东吴杂志》《新东吴》等;2.作者群体和语言大为改观,从少数作者写稿到多数名家投稿,从以中文为主到中英文合版;3.理科、医学等自然科学的论文分量增加,文理结合更为明显;4.法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研究内容突出,与现实结合更紧;5.国际国内政治研究力度提升,为社会发展提供了思想资源。然而,最大的变化还是在学术质量上不断提升。大学的特质决定了这里永远是为知识张本、为学术辩护之地,学报的演变必然要顺应这种要求,这其实也正是中国大学学报整体发展的一个趋势。

  2006年龙协涛先生在题为《〈学桴〉领航一世纪百舸争流创名刊》的文章中说:“一百年前,在苏州大学的前身东吴大学,一本取名有深刻含义的杂志《学桴》诞生了。一只学术航船扬帆鼓浪从这里出发,揭开了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大学创办学术杂志的序幕。”这是一个具有学术史意义和历史文化意义的“序幕”,既值得纪念,也值得深入研究。

  附:

《学桴》发刊词

——1906年

  东吴学堂成立者逾五年,西士谋刊行月报,以表学堂之内容与当代学界交换知识,嘱教员某,名以《学桴》,而系其词曰:

  揽神州之苍茫,敂人间其何世,群虎眈视,涎兹禁脔,一狮欠申,皋其坠魂,劫枰待收,舞台难下,非所谓过渡时代乎?

  过渡二字名词,含义甚广,几与天演相出入,凡属于空间而为分线者,属于时间而为现在者,皆过渡也。过渡者,即谓为天演界之现在分线可也。

  涅菩辣斯凝为大块,一微分子之分合,一单细胞之孳育,组织以阿耨尔基,成此森罗万象于其上,物界之过渡如是;真如性海,湛然无波,而积因成果,从根生尘,遂有感觉,有知觉,有知识、情绪、意志种种心素,虽如环无端,而细考之,一刹那间,皆有新陈代谢之象,心界之过渡又如是。

  试观政治界,曰酋长政体,曰家族政体,曰市府政体,曰邦域政体,此以形式论也;而其精神上,有君治、有共治、有民治之区别。消长乘除,若寒暑之迭更,潮汐之相代者,过渡也。

  继观宗教界,为多神,为一神,为凡神。泰古之世,惟顶蛇礼黾而已;渐进而为丹青土木,至于燔柴扫地,似高尚矣;今且排除一切科仪形式,而以信仰代牲醪,以性灵为坛宇,盖由过渡而臻此也。

  即以学界言,形而上者,有天然哲学,有精神哲学,有神秘哲学,有实验哲学;形而下者,有普通科学,有经验科学,有应用科学,有统合科学;真理日明,人格日上,教育资料日富,要之皆自过渡来也。

  而报界之过渡亦可得言,其始莫不受政府之禁锢,渐进而享有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之权。今则政府且保护之,提倡之,资助之矣。而社会对于报界之感情,初则视同败楮,斥为讆言,继而风气渐开,影响渐广,几以报章为政教风俗之原动力,中外朝野之活历史矣。

  而中国之政治界、宗教界及学界、报界之过渡何如者?政界则由封建而郡县,由闭关而通市,近且欲革除数千年来专制之粃政,不惮求野求彜,以达其宝柜金牛之目的。宗教界则自人神杂糅,墨梵混同,缁黄峙南北之宗,章缝树性学之敌,以至利氏东渡,踪近折芦,二百年来,午贯纵横,利于硝弹,善法之堂,浸遍禹甸,而爱智之士,且有倡五洲宗教同源之论者。学界则婴武、蠧鱼之末派,变而治蟹行之奇文,采芹食苹之靡风,起而就树人之新范。报界则货殖宗旨,易而爱国保种;俳优伎俩,进为药论箴言;民智擢其萌芽,清议视为龟策。厮养舆台,亦人手一纸,抵掌谈时事,虽曰进化之公例当如是,而其疲于津梁者,已不知几度矣。

  东吴学堂之设焉,当西历十九祺二十祺之交,新政将兴而未兴,科举垂废而未废,社会志趣如飓涡中罗经靡定所向,而此学堂独挟其输入之文明、元有之国粹,岿然出现于锦帆泾上。前乎此者,非无斩棘之劳,而程度逊之;后乎此者,诚有积薪之势,而权舆推之,盖经营惨淡,不啻三盈三虚,而始有此英俊满堂,士夫交诵,快然布告通国而无恧之一日,此则又学堂之过渡也。

  虽然过渡二字,幸词也,而亦危词也。

  即以美洲言,阁龙探险以还,一过渡而为撒克逊人避秦之桃源;又过渡而十三州独立旗飞,自由钟响;又过渡而合南北为一家;又过渡而县古巴,藉布哇,囊括飞立宾。雄心未已,一手握两大瀛之管钥,欲一跃而过之,其所谓华盛顿主义,变为孟罗主义,孟罗主义变为麦荆来主义者,大有风利不得泊之势,过渡如此,始足豪矣。

  哈姆闪谟之种族,当时非不炽昌也,一过渡而禽狝草薙绝迹地球上,仅与古代化石之大鸟大兽,供读史者之想像而已。埃及、印度、犹太、波兰,名国也,一过渡而父母他人,旧历史之光荣渐堕,河山易主,新舆图之标识难明。噫,罗刹风猖,蛟龙水阔,听空侯之谣,不知其雪涕之何从也。

  幸则为甲,危则为乙丙丁等,非遭际之有殊也,当过渡时代,必有预备过渡,维持过渡者,则幸与危之结果,亦视其过渡之器具何如耳。

  学桴者,预备过渡时代器具之一部分也。

  而何不以兵桴、以商桴,而何不以政治桴、宗教桴,而独有取于学者?盖兵商政教皆备于学,则学者载种种桴之桴也,而又可谓合种种桴而所成之桴也。

  桴意云何?束木以济也,大曰筏,小曰桴,桴之体甚拙,桴之用又甚狭,欲以此抵制十九祺后之风潮,交通数万里外之文物,得无不知量乎!

  抑又闻之下于桴者,或砅或揭,或杭苇,或缚罂而囊革,进于桴,则为舴艋,为艨艟,为甲板,为汽机电机各铁舰,则桴之为用,亦过渡器具中之过渡也,虽不能与黄龙、青雀、铁甲、金丁争万斛千里之长,而较诸徒涉佹济者,庶有一当焉。

  乘桴浮海,先圣之志也,而以无所取材,慨然中止,材当作材木解,盖无相当之材,而姑以断菑朽梗滥充之,则必有胶解之忧,虽勇于进取如仲氏子,且未许轻试焉,则欲尽过渡时代之义务者,慎勿以桴而忽之。

  且就桴言桴,有数长焉,制造简单,不耗工力,虽微共般,操斤立就,一也;轻而易举,不忧胶滞,三尺童子可任操纵,二也;风涛之灾,每属于伟器,艰巨之任,不责之拙工,三也。亦有所短,形模不备,规则莫施,甲前乙却,必生僢迕,相形见绌,则青翰羞侪,无地逞长,则黄头不顾,樵牧溷迹,恐难当博望之槎,瓦砾盈装,未必载澹台之璧。

  言未既,有笑于旁者曰:桴之为物虽微,有主驾者,子一受赁之篙工耳,而攘臂其间,欲辨方针之向背,礁碛之起伏,积贮之多寡,乘客之伧雅,何选事哉?且天下之桴而不桴者亦多矣,物无定情,用各有适,中流一壶,千金论值,安知世之见此桴者,不短子所长,而长子所短者乎,以子之荃才蕞识,仅察目前未识世事之百变而未有已也,子诚过渡时代之人物也。予俯而思之曰:若言信,有不桴而桴者,则必有桴而不桴者,予亦安能于桴不桴之间而妄臆其短长哉,予甚感若之桴予于迷津也,当存若之说,以桴过渡时代中荃才蕞识之如予者。

  相关链接:最早的中国大学学报——东吴学报创刊号《学桴》解读